【塚不二】忘了關門

不二從小、還習慣穿著短褲跑的時候,就覺得自己的體內住著兩種人格,一種人格冷漠而溫和,習慣冷眼旁觀,另一種人格膽小而懦弱,偶爾會陷入歇斯底里的情緒,但是他將第二種人格控制得很好。

應該這麼說,他的第一個人格將第二個人格壓抑得死死的,如果他的心臟的心房跟心室足以去禁錮一個生命的話,那麼第一個人格便是將膽小懦弱的不二周助鎖在了左心房了。

不二在很小時,曾經告訴媽媽:「媽媽,我覺得有兩個我。」媽媽只是摸摸他的頭頂,蹲下來笑著跟他說:「第二個周助還在媽媽的肚子裡唷,你就要當哥哥了。」望著媽媽笑得瞇瞇的眼睛,小周助也只是點點頭,陪著媽媽笑。

他要有弟弟了,所以沒有第二個不二周助。不二告訴自己,於是他把那扇門關上。

有時候即使門打開了,膽小的小小不二探出頭,也不至於膽敢踏出房間。

但是他從門縫偷偷地瞧著,瞧不二周助漸漸成長,變成了一個會保護弟弟的哥哥,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年,變成了一個球場上叱吒風雲的網球天才。顯露在外的第一個人格將不二塑造成很完美,就像是大家眼中那樣的不二周助。



這樣很好。





「什麼!合宿!」桃城第一個跳出來,張大眼睛拍桌大叫。

「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?」越前老氣橫秋地皺起眉頭,對自己的學長丟出不悅的信息。「你很吵。」接著灌下一口芬達。

「喂,這是對學長的語氣嗎?」桃城橫眉倒豎,頗有「等一下出來外面講」的氣勢。見到越前漫不經心地咕嚕吞下一口汽水,一肚子火氣又冒上來,「我說你呀……」

「好了好了,這點小事不要再吵了。」網球部的好好媽咪大石連忙湊上來澆熄戰火。「教練話都還沒講完,你們打斷教練的話很沒有禮貌。」

「啊,對不起對不起。」桃城摸摸後腦杓,笑嘻嘻地坐下來,順便拭去夏日暑氣的汗水。

清清喉嚨,身為青學網球部教練的龍崎教練重新將宣佈事項再度說明一次:「接下來的大賽對我們網球部相當地重要,因此我跟手塚討論過,決定在暑假期間讓手塚帶你們去山梨縣那裡合宿。我剛好有親戚住在那裡,可以提供住宿跟食材,就是晚餐你們得自行處理就是了。」

手塚雙手盤胸接下去道,「這是我跟教練商議過的結果,最近因為接近期末,大家練習的態度顯得較為鬆散,所以才決意趁著暑假大家比較悠閒的日子,讓大家收斂一下心神。」

「吶吶、那我們是不是要去瀑布下面沖水?」菊丸大眼睛眨巴眨巴,困惑地問。

越前哼了一聲,「拜託怎麼可能啊?」

「就是說嘛,英二前輩真是……」桃城跟著附和,話還沒說完。

「要。」手塚面無表情地劃下句點。

「欸——?!」全體隊員瞬間轉過頭瞪向部長。

「暑假開始的第三天早上七點在學校前集合,完畢。解散。」部長大人撂下結論,轉身走人。

「可是如果我期末考不及格要留下來暑修怎麼辦啊啊啊——」幾位隊員跌在一起抱頭痛哭,為自己未來的陰暗感到無限悲慘。

坐在椅子上拄著下巴靜靜聽完全文的不二站起身子,默默地走出部室的門,留下部室內一地的淚水和慘叫。

前方的身影在接近黃昏的陽光照耀下,拉出一條頎長的身影;這男人即使只看背影都能感受到堅如鋼鐵的一股力量。不二跟上手塚的腳步,與他並肩同行。

「合宿啊,還滿期待的。」不二說。

「我們一年級的時候,還記得大和部長也帶我們去過一趟。」手塚沒有轉頭,精準地推論出身邊矮自己一顆頭的人的身份,主動地提起了當年的往事。「我只是模仿他的手法而已。」

「一年級的時候呀。」不二拉長了聲調。「當時的手塚還很可愛呢。」

手塚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,微微地仰起了頭。「長大很多了,你也是。」

「是嗎?」不二摸摸自己的臉頰,不置可否地也跟著小小哼了一聲。「雖然要去合宿,你啊何必拿苦行騙他們?」

「愛之深,責之切。」手塚頓了頓。「你怎麼知道我是騙人的?」

不二瞇著眼睛笑,聳聳肩:「不,我以為是真的。原來是假的,部長大人嚇壞我了。」

手塚停下腳步,側頭看向社團中的天才,晚霞反射在鏡片上,不二看不到手塚的眼神。手塚瞅著不二五秒,幾乎將時間給看停了。

「是嗎。」才又轉開頭,邁開步伐走出去。

這男人連反問句都顯得很沒誠意,好歹句尾拉高一個音階。不二緩下笑臉,抿起嘴唇,看著手塚一步一步地走遠,直到轉角隱沒身子。

他伸出食指揩去滑至下顎的汗水,慶幸著心跳不至於大聲得讓對方聽得見。

「呼……」不二蹲下身子,摸著自己的心臟,並望著手塚離開的轉角嘟囔:「沖瀑布也很好哇……」





來到合宿的地點後,大家拋下了行李後,幾乎在塌塌米上累得無法動彈。三個小時的車程耗盡了大家的體力,雖然沿路上風光秀麗,然而此起彼落的暈車哀號聲連帶將風景的美好一併削弱了。車上充斥著嘔吐後酸臭的空氣,整整有兩個小時都是慘劇。

「我要死了……」菊丸倒在大石身上,臉色慘白,狀態可堪比擬飲盡青汁後的模樣。

「前輩……你別走……不要拋下桃城我……」桃城大字型仰臥在地板,張大嘴微弱地呼吸;他能看見菊丸前輩站在彼岸朝他揮手,那岸邊栽滿了華麗動人的花朵,啊,前輩,我等等就過去……

桃城……「我看到的是你耶……」菊丸舉起虛弱的右手。

「你們兩個不要擅自妄想好不好?」越前翻翻白眼,面對自家的前輩感到無力。「快點回來啦,部長在盯著你們。」

「啊——」同時響起的慘叫聲,還包含了海堂。

手塚微微地嘆口氣,居高臨下地望著不堪一擊的隊員們,「大家休息,晚上晚飯後開始練習,以上。」

「部長大人萬歲——」原本死氣沈沈的隊員們,瞬間生氣勃勃地張手感謝大恩大德,然後下一秒又痛苦地倒回地上哼哼唉唉。

不二悄悄地自走廊離開,踩著碎石子路蜿蜒地離開。這裡他來過,當年大和部長帶著他們幾個小毛頭去合宿的地點,就是這裡。山梨縣多山,這裡是山群中的一座,只要站在比較高的山邊,網南看就可以看到一座被白雪覆蓋山頭的山嶺。

不二停在一株靠近山崖的樹下,席地坐下,山崖邊用木頭建築起的欄杆圍起來以保安全。

清白將近蒼白的臉頰上,沁著薄薄的汗水,不二倚在樹幹上,感到微微的暈眩。遠遠的,那座山頭雪白色的霧彷彿飄到了眼前,讓他眼前一片矇矓;不二緩緩閉上眼睛,又再度張開,矇矓感才微微淡去。

他伸出手,讓指尖對著天空。

這樣一個蟬鳴山更幽的環境中,他能感覺到,心裡頭的門被咿啞一聲打開,一個不二周助探出頭往外瞧,並輕輕地抿唇,似乎想踏出來又缺乏了勇氣。

不二還記得這個地方,一年級的他們曾經偷偷來這兒探險過。

他們,指的是自己和手塚。

因為那天的清晨霧太濃,因為那天的霧散得太快,因為那天的晨曦特別耀眼,因為那天霧散去的天空特別藍,於是不二在凌晨時分搖醒了還在熟睡的手塚,問他要不要一起來看日出?而手塚只是老練地戴上了眼鏡,跟著小不二一塊兒溜了出去。

如今想來,那真是不可思議。

就像是有人牽引著他們似的,他們來到這兒。才到達時,霧正要散去,他們蹲踞在樹下,突然金黃色的晨曦籠罩了整個山頭,一眼望去一片雲海將他方的樹林淹沒在波浪之下,太陽一躍而起,暖暖的陽光曬得他們的臉蛋都紅了。

小不二轉過頭看小手塚的側臉,感覺心臟鼕鼕跳著,還來不及思考,就湊過去輕輕地吻了手塚的臉頰。

然後手塚的反應是什麼他忘了。如今的不二垂下頭嘆息,也許是很經典的反應吧,也或者根本沒有反應,不過他倒是對自己的反應印象深刻,面對自己的反應小不二嚇壞了,他下意識一掌打向了手塚,然後大叫起來。

後面怎麼了……他不記得了。

只記得之後兩個人就被逮回合宿地點,他和臉上帶著瘀青的手塚練揮拍練了一千下。

「不堪回首。」不二揉揉自己的脖子,下了結論。他知道是過度的驚嚇導致膽小的自己衝出了心門,才讓自己有踰矩的行為產生。「可是一年級的時候真的很可愛……」

「你說誰?」低沉的聲音加入,也跟著蹲了下來。

「神出鬼沒。」不二下了一個附註。

「我嗎?」手塚坐在樹根上,反問。

「不是,我是說貞子。」

「胡說。」

還有,真不懂情調。不二下了第二個附註。「手塚你怎麼會來?」

「大家在休息,睡得很熟。一路上舟車勞頓,大概真的暈壞了。」山路曲折轉彎多,不習慣坐車的大家難免不舒服。

「哦。」不二應聲,接著就闔上嘴巴沒再說話。

要說什麼呢?不二想了想。這裡並不是適合回憶的場所,隱藏了他不願意回想的記憶,他原本以為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裡來,他也曾經計畫過,未來當自己娶妻生子退休後,或許便可以找個機會回到這裡,感慨著自己青春年少的無知。

縱使有時候,在他失眠時,他會倚靠在窗邊,望著滿天被東京光害所掩蓋,原本應該在那個位子的星星們懷念起,某一座山頭上那樣閃耀的星斗,不用拿望遠鏡就可以看見最純粹的模樣。

但是不是這麼快。

所以乾脆閉嘴吧,所幸兩個人都不是長舌的人。

清風吹送,把發脹的腦袋吹得舒暢多了。不二又闔上眼睛去聽沉默的聲音,風撥弄著他棕色的髮尾,偶爾搔動著他的臉頰,不二無暇去在意,他需要多一點的時間讓暈車的大腦好好休息一番,讓他足以拉回胸口那時時窺探的不二周助。

四周圍一片幽靜,彷彿沒有任何生物,只有起伏的呼吸聲證明身旁還有一個人。

樹葉篩落陽光,在不二的臉上印出點點的網狀陽光,偶爾風襲來,搖動了陽光。

這時候,臉上搔癢的感覺被挪開了,不二瞇開闔起的眼皮,看見幾根骨節分明而漂亮修長的手指擺在自己的耳邊,將幾綹瀏海為自己勾上耳後。

不二驚訝地睜大眼,瞪視著動作的主人。然而手塚只是若無其事地又坐回原位,放遠視線去看另一座山頭。

那個方向根本看不到富士山呀……不二昏昏沉沉地想,然後越想越睏,終究墜入睡眠。他一手摀著胸口,忘記了自己是否記得將那扇門掩上。





不二周助並不是一個很容易親近的人,他外表和善,卻拒人於千里之外;他微笑有禮,卻冷淡得不願意和太多人深交。和他借筆,他願意無條件出借,然而若是和他商借課本,他一定拒絕,理由是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自己上課塗鴉的筆記。即使是菊丸,也是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漸漸和不二親密起來。

菊丸常對著不二喊:「你真是天才!我好愛你!」不二從來沒有否決過。因為他很明白,自己確實是。他討厭有任何人去窺探自己,深怕另一個不二周助被誰給發覺。那個懦弱的不二周助就像一塊瘡疤,嚴禁任何人撕開。

媽媽總是對他說,周助你是哥哥,你要堅強。

不二也記在心裡,於是當裕太被人欺負時,他總是站在裕太前面和對方打起來,然後把遍體鱗傷的傷痕隱藏在衣服下面,回家看媽媽心疼地為臉上盡是傷痕的弟弟擦藥。他知道自己得要堅強,才是哥哥,才是天才。

才是被人需要的。

那天滂沱大雨,手塚和他留在部室裏整理器材。他並不是沒有預期手塚會問起他和越前的比賽,但是他沒預期的是自己原來出乎意料地容易被刺傷。

他喜歡仙人掌並不是因為它多刺,而是因為仙人掌足以自保自己柔厚的肌膚。

原來自己還是不夠堅強的嗎?和手塚分開,大雨過後,堅強的自己向另一個自己詢問,可是沒有得到任何答案。

一旦下起大雨,他就忍不住問起自己。

訓練順利地展開了,接下來三天一如教練所安排的,早晨五點起來梳洗,五點半準時路跑一公里,接著回來煮飯準備早餐,負責伙食的是三年級組的大石、菊丸跟乾;飽食半小時後再度陸跑五公里,回到合宿地點後練習揮拍五百次……手塚親自設計的排程,一如教練所預計的,折騰了全隊隊員。

隊員們的臉色越來越青,肌肉越來越發達。到了第七天,在每個人被搞垮之前,訓練的菜單終於有所改變。

「等等大家可以自由活動。」手塚提醒大家,「傍晚五點要回來。」

所有的隊員楞了一下,越前還伸手用力捏了一把桃城的臉。

「幹什麼啊你!」桃城暴跳如雷。

「桃子前輩,你會痛嗎?」越前茫然地望著前輩,眼睛深處跳動著一撮火光。

「痛死了好不好!這不是你的肉可不可以小力點!」

「天哪!是真的耶!」越前跳起來,跑去和菊丸前輩擁抱。

菊丸也忍不住熱淚盈眶:「老天有眼,手塚良心發現了!」被越前的擁抱拋棄後,菊丸奔去抱著不二哭號:「不二你真是天才!我愛你!」

「和我什麼關係?」不二笑著說,輕輕的笑聲透過胸腔溢出來。

「我不管啦!」菊丸移情別戀去。「大石——我要去摘水果!來的路上我有注意到有一個果園,裡面有好多顆水梨,我們去我們去!」

「我也要!」

「嘶——」

「犯罪行為禁止。」手塚眉頭扭起來,威嚴十足地下令。「不要忘記,五點要回來。」

「是。」小朋友們排排站好,立正敬禮。「出發啦——!」聲未盡,人先散。幾乎所有的隊員們全速衝往山間,偌大的別墅瞬間寂靜,只有蟬聲依舊唧唧。

不二悠閒地換了雙鞋,也往外走去。

「不二,你要去?」手塚聲音有些詫異。

「出去晃晃,這幾天魔王太過可怕,平民需要喘口氣。」不二瞇著眼笑。「你以為我會留在這兒嗎?」

手塚沒有回答,轉身踏上階梯,踩在榻榻米上,並頂了頂眼鏡,「路上小心。」

「手塚你要留在這裡呀。」

「難得閑靜。」

真是幽默!不二笑出來,朝手塚擺擺手,走出去了。

到了下午四點多,漸漸有狼狽的隊員們回到了別墅,汗水淋漓,運動衫上沾滿了泥土,臉上是饜足的神情。

接近五點,大石和菊丸回來了。

準時五點,乾和海堂手上提著不明的山中生物報到。

五點半,桃城和越前氣喘吁吁地衝回了集合地點,全身上下濕透了,手中還抓著幾尾魚,臉上帶著大禍臨頭的神情。

然而,不二沒有回來。

六點,不二依舊不見蹤影,手機也聯絡不上。天色漸暗,暮靄在天邊轉瞬消逝蹤影,天空很快地就被黑暗所籠罩,山裡的夜晚來得很快,夕陽一瞬間便被吞沒了。

大家開始等得不耐煩了,騷動起來要動員去找不二,卻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。在部長一聲令下前,沒有人敢動作。

「手塚……」大石擔憂地向手塚投去眼神。

手塚抬頭望了一眼天空,雙手依舊盤著胸,「我出去找,你們去處理晚餐跟晚上的練習,不要為了一個人讓整個社團大亂。大石,這裡交給你負責,我會帶手機出去,無論有沒有找到人都會跟你聯絡。」

交代完畢後,手塚踩著步伐出去,菊丸淚眼汪汪地瞅著部長的背影,小腦袋瓜埋到飼主的懷抱裡擔心得要命。「不二會不會只是迷路啊?」

「不二大概只是忘記時間了吧。」大石苦笑地搓搓菊丸的頭頂。

事實上,大石猜對了一半。

當手塚找到不二時,不二正腳丫子泡在池水裡,一臉詫異地看著手塚。

「你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嗎?」手塚瞇起眼,沉靜的眼眸在鏡片之下比星星還亮,壓抑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是對於他的失約毫無反應。

「幾點呢……」不二抬起頭仰視整片夜空。「我不知道,大概超過五點了吧。」

「你在做什麼?」手塚往他方向邁去,腳步停止在不二的跟前,不二的眼前一雙筆直修長的雙腿佇立,手塚只要低頭就可以看到不二頭頂的髮旋,而不二則努力地將頸子往後彎,企圖看清楚手塚的神情。

「不小心跌倒了。」不二聳肩,指指自己泡在水裡的腳踝。「我以為只要泡泡冰水,等它消腫後就可以走回去了。」

那腳踝腫得跟網球一樣大!手塚臉色難看地深呼吸了一次,「那為甚麼不跟大家聯絡?」

不二伸出食指指向前方,手塚順著他的指尖往前看,果不其然在清澈見底的小型瀑布下方,看見一支高科技的手機在水底招搖朝他招手。

「你——」手塚原本緊繃的肩膀猛地鬆懈,歎了很大的一口氣。「我們回去吧,大家都在擔心。」

「對不起。」不二誠實地道歉,把自己的腳提出冰涼的池水,濕淋淋地擺在石塊上,印出兩個腳丫子水漬。他知道自己理虧在先,但是問題迫在眉睫:「我的腳很痛,我真的走不動。」見手塚挑眉,不二拉出微笑:「千萬不要勞煩部長大人背我回去,我良心不安。」

「不要亂想。」手塚截斷他的想像,「我扶你回去,你的傷需要包紮,應該沒有傷到骨頭吧。」他蹲下來一掌握起不二的腳審視,「腫得很嚴重。」

不二錯愕了,半啟著唇楞楞地瞪視手塚。

「——手塚,在研究我的腳之前……」

話還沒講完,乍然之間豆大的雨粒傾盆而下,將兩個人砸得措手不及。山中氣候不定,雨勢說來就來,接連著的是驚人的雷聲,彷彿就在頭上方打起來,打得人震耳欲聾,耳畔嗡嗡作響,整個大地都在震動。雷很近。

手塚眼神巡視了四周一圈,勾住不二的手臂拉他站起來。「雷雨天在林間很危險,我們先去附近的小屋避一避雨。」

於是,天時、地利之下,五分鐘之後,手塚已經扛著他坐在一間小木屋理了。

不二還來不及轉換表情,始終呆楞地說不出話來,看手塚一連串的動作。

屋外雨勢滂沱,手塚首先打了通電話給大石報了平安,告知現在的狀況,雨停後就會帶著不二回去。此外還在木屋裡升起了火,保持屋內的溫暖。

有了天時地利,就差人和了。不二靜靜地瞧手塚一路忙碌,自己則負責乖乖坐在椅子上,心裡忍不住這麼想。小木屋裡整理得很乾淨,看來是定時有人來打掃,雖然不是應有盡有,但是該用的器具一樣也沒少。

他不喜歡雨天,木頭製的牆壁無法隔絕外頭的雨聲,轟隆轟隆,就像是被關在玩具箱內,蓮蓬頭的水當頭淋下的錯覺。不二低下頭看自己的腳趾,乾淨的指甲微微長長了。整個屋內除了雨聲外,只剩下沉默的瀰漫。

不說什麼好像很奇怪。不二瞥了一眼手塚,看手塚坐在另一面的牆壁邊,靠著牆壁若有所思的模樣。

兩年前,他也是這樣看著手塚的,當時他就想手塚的側臉比正面溫柔多了,線條鉤勒出他的輪廓,修飾了不少冷冽度。

然後看得入迷了,總是會有不同的情緒油然升起。

不二轉回頭,伸手摸著自己的胸口;好像有點糟,雨聲將心口的門模糊掉了。久違地與手塚單獨相處一室,竟然會讓他有哭的衝動。

人果然不太和。不二想。

突然,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,手塚站起身,在他的旁邊坐下。

「手塚?」

「不二,我現在要做一件事情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是我之前來不及做的。」

「比賽?」不二皺起眉。

「不是。」手塚轉過身子來,拉長了上半身,不二楞楞地仰起臉,手塚側過臉,輕輕地往不二的嘴唇上吻下去。

不二彷彿可以聽見心頭的那扇門被「砰」地用力打開,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。他驚慌地瞠目,盯著近在咫尺的手塚的眼鏡,近得即使是玻璃也隔不開他們彼此之間的視線;手塚舉手遮住不二的眼眸,另一隻手則是從不二的頭顱上壓下,讓自己能吻得更深。

相接的嘴唇柔軟得無法以任何事物來形容,柔軟之間又有彈性,足以令他們互相輾轉囓咬唇瓣,手塚微微張開口去咬不二的唇,在上面留下些許的齒印。不二握緊了拳頭,進退不得地被禁錮在手塚和他的手之間,他不知如何是好。

這算人和嗎?不二用鼻腔吸氣,希望能攝取多一點的氧氣,卻引動手塚隱忍不住的笑聲從他的嘴唇傳來。
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

不二怔怔地看著一直以為自己熟悉的手塚國光變得陌生。對不起,他從來不知道——手塚會大笑……

「哈哈哈……」手塚大笑方歇,手指抹去眼角的淚光。「對不起。」他整理了呼吸,舉手制止自己出軌的行動。

「在接吻後接一句對不起真不禮貌。」不二微微顫抖著,瞇起雙眼。

又喘了一口氣,手塚靠回牆壁上,雙膝屈起坐著,手臂則置放在膝蓋上,視線放遠在對面天花板牆角。「你大概不記得了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兩年前,我們一起看日出的時候。」手塚的聲音回復到平靜,甚至比原本的音調都還要低。「就在我們第一天來到這裡時,你散步的那個場所,我們之前曾經在以前的合宿時一起去過。」

他忘不掉啊,恥辱的回憶。不二撇過泛紅的臉,呼吸有些不順。

「你揍了我一拳。」手塚平靜地下了結論。

「哦。」往事何必再提。

「你要跑走之前,我有拉住你。」

不二急速回頭看他,「有嗎?」另一個不二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?

「那是你,對吧?」手塚眼珠子轉過來,苦笑了一下。那天不二親了他後,自己卻嚇壞了,他只來得及扯住他的手臂,不二惶惶回頭,他卻看見不二滿頰都是淚水,手塚握住不二的手臂握得更緊,幾乎在上頭勒出了印子。

不二,你哭了?小手塚問。

我沒有——我沒有——不二慌然地搖晃腦袋,叫聲中是嗚咽聲。我……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手塚,對不起、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

不二——

「不二。」

不二驚得全身震盪。「什、什麼?」

「你會害怕改變嗎?」手塚問。

不二抱著雙膝,顫顫巍巍。不行了,他再也關不上那扇門了,一種麻痺的感覺漸漸蔓延全身,就像是恐懼一樣佔據了他的思緒,他很久很久沒任由那個不二周助這麼肆無忌憚地害怕了,他總是能及時為自己建立一道牆。

他想起媽媽的話:周助,你要堅強。想起弟弟被欺負大哭,而自己被打得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慘況。想起媽媽抱著弟弟流淚的傷心。

有一天,弟弟和隔壁學區的孩子們起了衝突,彼此打得很嚴重,不二衝去了公園,擋在弟弟的前面,拳頭和棍棒像是雨點一般落下,狠狠擊在不二的背上,不二咬緊牙根,承接一切的痛楚;他不可以讓裕太受傷,他想。

回到家後,他躲回了房間,聽見客廳傳來媽媽的哭聲。

是他沒保護好弟弟,才讓媽媽傷心的。他的實力還不夠,才沒能夠保護好自己想保護的人。

他沒有軟弱的資格,如果他走得太近,他可以選擇退一步離開,就像當初他在大雨之中和手塚說的那樣,他什麼都不在乎,他可以隨時改變方向。

「不二。」手塚的聲音悠悠的。「我那時候,只是忘了做了。」

「忘了……?」

「吻你呀,不二。」手塚揚起微笑,伸手撫摸不二的脖子。「我沒有告訴你,我也很想吻你。」

腦袋一片空白了。

「就像這樣。」手塚這次坐在不二的正前方,撫著不二的右臉,再度吻上。

什麼啊,真是的。這傢伙原來喜歡那個軟弱的自己。

不二以為自己哭了,而他確實也哭了。他將手攀上手塚的肩膀,發現手塚的肩膀果然和他想像的一樣寬厚,適合擁抱。他張開嘴讓手塚的舌頭伸進來和他的纏繞,吸吮,腳踝的刺痛一陣陣傳來,卻無法使他停下吻來。

「手塚……你抱過男人嗎?」不二喃喃地問。

手塚搖搖頭,但不懷好意地笑起來:「可是我學習能力很強,對不對?青學的天才。」

「原來你會講笑話。」不二輕輕地笑出聲,主動褪去上衣,並拉過手塚的衣領,繼續相吻。手塚的手掌在自己的肌膚上巡視,從背脊到腰間,從腰間到小腹,柔若無力地在肚臍上撫摸後,又往上滑,停在自己的胸口。

「不二,」手塚的嗓音變得沙啞,就像是沙漠裡滴上幾滴水,瞬間蒸發的聲音。「那天日出,那個人是你沒錯吧?」第一次哭泣的不二使手塚對不二的印象一次推翻了,他從來不知道不二會因此哭泣,更不曉得不二哭泣起來可以如此美麗。

相處的點滴細數下來,他以為不二是無堅不催的,因為他的強壯。然而他卻忽略了一件事,即便是自己也不是無敵的,他怎麼會以為不二比自己還要堅強?

「如果我說那是我裝出來的,你會怎麼樣?」

手塚沉默了一秒,「稱讚你裝得很逼真吧。」

「笨蛋。」不二笑開懷,將手塚的左手壓在自己的左胸上,「他在這裡啊。」

壁爐的柴火劈啪作響,溫暖了整個室內。抑抑揚揚的喘息徘徊斗室之內,雨還沒停歇,喘息糅入雨聲的間隔。不二趴在手塚的身上,感受手塚的熱度在自己體內摩擦,一陣一陣,忽快忽慢,酥麻自體內的某一處蔓延開來乃至四肢百骸,腳踝仍在痛,汗水一滴滴地掉落在手塚的臉上。

不二側過臉,摘去手塚的眼鏡,呵呵地笑。

「笑什麼?」

「你喜歡我對不對?」

手塚抬眉,接著一把拉起不二,用力地吻他。



聽不到雨聲真好。不二閉上眼睛,耳畔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。

兩個自己坐在門前,靠在一起側耳傾聽著心跳。





等到他們醒來,雨早就停了。

手塚背著不二回到合宿地點,已經是晚上將近十點了。菊丸大叫跑上來抱住不二,兩個體重惹得手塚眼神殺氣重重。

當晚手塚大發慈悲沒讓大家繼續練習,要大家提早入睡休息。

經過一天的折騰,大家一沾到棉被,便橫七八豎地睡成了一片,呼聲此起彼落。不時還可以聽到桃城的夢話拚命在大吃。

不二沒睡,靠著梁柱遙望夜空。星星很美,在真的純黑色的夜幕上,鑲著無數枚的星子,那種壯闊而動人的美根本無法紀錄。

「我捨不得這一片天空。」

「下次還可以來。」手塚走近他,站在不二身旁,高高地回答他。

「下次再來,我們可能已經不是國中生了。」不二仰首看手塚的下巴曲線,「雖然你現在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上班族了吧。」

「不要嘲笑我的外表。」

「那時,我也可能已經不是高中生了。」不二靠著手塚的腿,「手塚,讓我靠一下吧。」

手塚沒有回話,只是讓不二輕輕地靠著他。

然後垂下收在寬大袖子裡的手,主動握住不二伸出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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