禍不單行（上）

禍不單行。


小金僵著一張臉面對眼前的臉龐，偷偷咬牙為今天的自己下了最佳註解。手中的玻璃杯被緊緊地握著，印上了清晰的指紋，似乎只要再多一分力道，便有碎裂的可能性。


今天悲慘的命運，要從上班半小時後開始說起。


尤其公司生產部和業務部長期以來的不合，導致公司內部無論在人際、工作上都產生了一種緊繃的平衡。業務部瘋狂地加班，拚了命地接案子，身為主任的他，身先士卒總是工作到深夜才肯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。然而，為了業績，業務部所接的量遠遠超乎生產部所能負荷的，於是直接造成生產部必然的加班。


硬吃下單子卻交不出貨，也只能跪下向廠商道歉，又是焦頭爛額地尋找下游廠商處理補洞，下一秒接到傳真，再度復活成為一條活龍，單，接、接、接。


久而久之，業務部與生產部在公司主管會議上動輒劍拔弩張，這問題在公司已長期存在，動搖不得。只是今天這紕漏實在出得太大了，一件足以吃掉公司半年業績的大案子就這麼拱手讓人，恨得小金當場淚奔男廁，對著白色磁磚憤恨搥牆。


在這個領域立足這麼多年，面對如雨後春筍林立的後進對手，小金往往抱持著「兵來將擋，水來土掩」的奮戰心態，唯有一家公司異軍突起，在這個商場上拔得頭籌，取得一席之地，也是小金最大的敵手。


偏偏這件case就是被對方給拿走的！他的業績、他的獎金……這怎麼不叫小金仰天長嘯？


接受Boss長達三小時的疲勞攻擊，小金和生產部的主管走出會議室後，已經是中午過後了，撫著飢腸轆轆的肚子，小金原本打算去7-11買個飯糰填肚子就好，誰知道冤家路窄，世界就是這麼小，全台灣上千家的7-11，居然讓他遇上了前男友。


他握著飯糰，警戒地盯著光鮮亮麗的前男友，腦袋一片空白。


「你似乎過得不錯。」前男友說話了。


「托你的福，還過得去。」小金清清喉嚨，轉過身去，在冰箱中拿了一瓶無糖的茶裡王，「不好意思，我們公司的午休時間快結束了，我急著結帳。」


「等等，小金。」前男友急急地抓住他的手臂，「我有話想跟你說。」


「我和你無話可說。」小金皺起眉，扯掉禁錮中的手臂。「我們那一天應該已經說得很清楚了。」就在你和另外一個男人一絲不掛地從浴室中走出來的那一刻起，什麼話也都不用說了，一切盡在不言中，他的怒火足以燃燒掉整座大安森林公園。


「小金，我欠你一個道歉。」


「很好，我接受了。再見。」小金有些忌諱，畢竟這是在公司附近，如果被熟識的同事看到，他回到公司後又得面對少女同事們以及歐巴桑之間的蜚短流長。他可不想成為同事茶餘飯後閒嗑牙的話題。


「你那天走得太趕了，其實我和他並沒有什麼……」


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，是我的錯，是我那天太早回家了。」小金翻了一個白眼，壓低聲量。「我已經不在意了，先生，拜託，我下午還有會議要開，請不要擋路，謝謝。」


「小金！」面對男友的灑脫，前男友似乎很不滿，小小的自尊心被戳傷了，語氣也加重不少，「你不要這樣對我。」


「那我很傷心，這樣可以嗎？」他只想趕緊結束話題。兩顆眼珠轉啊轉，他發現開始有路人投來關愛的眼光，竊竊私語起來。他瞥了一眼腕錶，差點呻吟；shit，他只剩五分鐘。「再見，掰掰，不要再聯絡，我說真的。」


小金腳底抹油，落跑去。


和另外一位穿著西裝的先生同時站在櫃台前，催促店員趕緊結完帳，小金一把抓起自己的飯糰和茶裡王逃到了公司附近的公園，坐在林蔭之下的長椅上，大大地嘆了一口氣。「煩死了……」說不再在意前男友是假的，那天撞見外遇現場，他似乎聽到心碎聲音，小金跑去大街上狠狠地哭了一頓，他幾乎以為自己把一生的眼淚都哭光了。


交往了三年，剎那間煙消雲散。


倒在柏油路上的小金一邊痛哭，一邊又想笑，都已經快要是三十歲的男人了，竟然還會在愛情上慘遭滑鐵盧。原本以為會有識相的公車或者卡車把自己輾過去一了百了，但是躺了一個多小時，只有拆卸掉消音器的囂張摩托車自自己身邊呼嘯而過，沒有任何人對他表達關懷，除了警察以外。


哭過之後，倒掉所有的情緒，倒也好了。隔天早上，迎向堆積如山的工作，小金表現得一如往常。


回到空虛的家，小金不免又哭了幾次，但是幾次下來，眼淚漸漸地少了，也不再自怨自艾了。對現在的他來說，殺了敵對公司的老闆，或者才是他人生目標，當務之急。


旋開飲料的蓋子，小金仰頭大口灌下，卻險些嗆死自己。


「靠北──好甜！」


他明明是拿無糖的啊！小金迅速檢視瓶身上的標示：青心烏龍。


「我的無糖綠茶呢──」小金欲哭無淚，倒落公園長椅。「怎麼會這麼衰小啊……」他決定星期天要去廟裡拜拜，洗掉一身晦氣。


但是，悲劇還沒有放過他。


回到公司後已經遲到了，在同事間帶刺跟詢問的眼神中，小金默默地回到座位上，啃起吃一半的飯糰。下午還有一個會議，不先儲存體力肯定是捱不過的，他不想用空蕩蕩的肚子面對老總那張老臉。


果然預感成立，山雨欲來風滿樓，下午的會議才剛開始就充斥著肅殺的氛圍，待老總一上場，就立即演變成腥風血雨的戰場。


連幾天熬夜，工作出紕漏，被BOSS刮，遇到前男友，買到含糖飲料。小金坐在會議桌前，在會議桌下扳著手指一個一個算起帳來。明明自己每個月都有在匯款幫助衣索匹亞的小孩，為何善報總是沒降臨到自己身上來？


大概是自己怨天尤人的心情都寫在臉上了，老總中氣十足，一拍桌子，指著小金就當場飆了起來。


習之中人甚矣哉。小金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國中學過的這句課文。自己已經能夠習慣老總的禿頭和油臉，淡然面對任何傷人詞彙都無動於衷，他不禁要為自己拍拍手了。


晚上八點，終於能夠走出辦公室，回家路上，拖著一身疲倦的小金接到了多年好友的電話。


「喂，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人？」


「什麼人？」小金一手捂著左耳，捷運站剛好駛過一班列車。


「就我跟你說過，店裡來了一個條件很不錯的男人，我說要介紹給你認識啊，你忘了？」好友沒好氣地提醒。


「喔……記得。」


「屁，你肯定忘了。」好友無情地戳破他的謊言。「你最近工作這麼忙，已經好久沒來店裡露面了，選日不如撞日，乾脆現在就直接來店裡一趟怎麼樣？那個傢伙今天會過來。」


「那是你的夢中情人又不是我的……」他實在興趣缺缺，今日的他身心俱疲。


「你該不會是還在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吧？」


「是念念不忘啊，每天都在策劃謀殺他的計畫。」


「這哪需要小金大人出手啊，交給我們這些手下就行啦。」好友哈哈大笑，「看你要選擇哪種死法，我們還有套餐超值組合，適逢週年慶，絕對讓小金大人滿意到吐出來。」


「神經。」小金微笑，有這票義氣相挺的好友真是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了，學生時代他與好友經歷過一段跌跌撞撞的時期，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並不容易，但幸好有彼此陪伴；他失戀那天，把他從警察局裡撿回家的就是好友了。「好啦，我現在過去，你等我。」


見不見那個夢中情人無妨，他倒真的好久沒見到那票朋友，很想念。


列車進站的鈴聲響起，小金掛掉電話，把手機收進大衣的口袋裡，與人潮一同擠進車廂中。


二十五分鐘後，他站在『SKIN』的店門口，推開大門，在眾多的好男人當中找到眼熟的背影，前去打招呼。


「小金！」好友阿策開心地喊他的名字。「你來得真快！」


「接到你的電話時，我已經在捷運了。」


「你從公司直接過來喔？」


小金褪下西裝外套，鬆開領帶。「不然你還期待我先回家梳洗打扮一番才過來嗎？」


阿策將手中的酒杯塞給小金，「好歹要來見夢中情人，沖個澡、換個衣服不為過吧？」起碼別穿著西裝就來啊，受不了。


「幹嘛這麼急著把你的夢中情人推銷給我？」小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，把外套擱在椅背上。「你的夢中情人呢？」


「剛去廁所……啊，回來了。」


阿策朝向他背後揮揮手，笑臉熠熠生輝，並拉過小金的手，熱情地為他介紹：「小金，這是阿來，這幾個禮拜才來店裡的新手。阿來，這是我跟你提過的小金。」


低著頭的小金從對方擦得發亮的皮鞋往上爬升視線，頎長併攏的雙腿，微微隆起的股間，低調得當的皮帶，直到五官──小金瞬間一愣，渾身顫慄後往後一退，僵硬地石化站立在原地。


「嗨，小金，我是阿來。」對方微微一笑，搭配散落的瀏海，迷人極了。打開兩顆鈕扣的襯衫，底下露出了精壯的胸膛，單眼皮，挺鼻子。


「喂，打招呼啊。」阿策偷偷地戳他的腰，低聲提醒他，還不忘掛上若無其事的笑容。


宛如五雷轟頂的小金說不出話來，因為他想都想不到，好友這幾個禮拜以來在電話中頻頻提起的新人，居然就是這幾年來令他恨得牙癢癢，日日夜夜都在詛咒的敵對公司的業務部主任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


過去幾次兩人曾在宴會、會議中見過面，小金對對方彬彬有禮的形象頗有印象，還私底下酸了幾句，然而小金這輩子都不可能預料得到，居然會有機會在Gay Bar遇到這個男人！


「我……你……」他的語言中樞暫時出了問題。


「久聞大名已久，阿策常常提到你。」


久聞大名、已久？小金腦袋中又再度遭受核爆等級的炸彈摧殘一次，臉上神色一陣青一陣白。


小金握著杯子蹣跚地往後退了幾步，虛弱地倒落在椅子上。


……他回老家的時候，一定要問問老爸，自家的祖先過去是不是曾經殺人放火，或是曾經過政府官員，業障消都消不完，上天才會如此殘忍地降下這種懲罰給他……